2017 年,AlphaGo Master 曾经通过学习大量人类棋谱,击败了围棋世界冠军柯洁。柯洁说:「在我看来 AlphaGo 就是围棋上帝,能够打败一切。」
几个月后,升级版 AlphaGo Zero 甚至不需要人类的经验,经过 40 天的自我训练,便打败了已经是「上帝」的 AlphaGo Master。「对于 AlphaGo 的自我进步来讲,人类太多余了。」
人工智能正在以它自己的方式崛起,在「智力」上完全碾压人类。而创造力、创意、艺术这些极依赖人类感官与想象力的能力,被视为人类尊严的最后一层堡垒。
但是,随着 AI 逐渐能够画画、写诗,具备了「审美」,这最后一层堡垒似乎也要失去了。AI 开始写诗、绘画甚至创作音乐…
我们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机器基于过去的数据生成的作品算艺术吗?这个行为算艺术创造吗?
这个问题还有另一层含义:人类与机器的权力与荣誉的争夺。李开复说,机器不会取代人类,人类应该去从事更有创造性的工作。然而,在越来越智能、越来越有创造性的机器面前,人类身上不可替代的东西还存在吗?如果机器继续变得「聪明」、有「意识」、自我学习、自我创造,那人类在未来还会是地球的主宰吗?
高峰一直想模糊掉科学与艺术之间的界限。
他在 2007 年从英国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获得计算机科学学士学位之后,于 2018 获得北京大学计算机科学博士学位,现为清华大学未来实验室博士后,主要研究领域为科技与艺术交叉学科。
这样一位理工男,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打造了一个人工智能绘画系统——「道子智能绘画系统」。名字来源于我国唐代著名画家,被誉为中国画圣的「吴道子」名字中的道子。
「道子智能绘画系统」通过机器学习技术在学习数百张徐悲鸿画的马和真实马的照片后,任意输入一张马的照片,就可以输出一张水墨画版的马。
这听起来和 P 图软件中的滤镜似乎功能相同。高峰觉得并不一样,「它不但学习到了徐悲鸿对于马蹄子、尾巴、鬃毛等地方的艺术化水墨处理习惯,还保留了真实马的姿态内容」。
可以说,「道子智能绘画系统」可以抓住一个画家的创作习惯、技法,换句话说,它可以模仿任何一位画家的风格来作画。「我们研究传统中国画中的风格技法和审美方式,对留白、笔墨、线条等三方面做了专门的深入优化设计,使得我们的系统更懂中国画。」
最左边是一张马的照片,最右边是一张徐悲鸿画的马,中间是道子系统生成的绘画图像。马的鬃毛部分也和输入照片有了很大不同,按照徐悲鸿的风格习惯对于鬃毛的长度和飘逸程度都做了艺术夸张的表现手法。
更重要的,高峰介绍,道子智能绘画系统与滤镜在功能上可能是相似的,「但实现的方法上是不同的」,这是区分两者的根本。
作为一个系统而言,道子可以综合不同风格画家的作品,进行学习而再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过去不存在的风格。而且,不能忽视的是,人工智能是一直在进化的。但输出的作品算艺术品吗?
在 2018 年,画作《Edmond de Belamy, from La Famille de Belamy》在纽约佳士得拍卖行,拍得 43.25 万美元,成了世界上第一件拍出的人工智能艺术品。这一事件引发了人们对于艺术内核的讨论——人工智能的这一行为算不算艺术创造?
《Edmond de Belamy, from La Famille de Belamy》(爱德蒙·德·贝拉米,来自德·贝拉米家族),描绘了一个模糊的男性肖像,署名是「min G max D Ex[logDx))] + Ez[log1-DGz)))]」。这幅作品是巴黎艺术团体 Obvious Art 的创意,这是一个由艺术家和程序员组成的组织,他们向 AI 系统输入了创作于 14 世纪到 20 世纪之间的 15000 张肖像的数据集。| 图片来源:佳士得
高峰觉得,「艺术作品强调的是创作意图,就是这个作品要表达什么。比如摄影,并不是闭着眼睛拿出相机随便拍就是摄影艺术,它需要有深层次的概念的表达或者就是创作意图。」
人工智能绘画系统也是这样一种工具。「它可以把艺术和设计变得更简单,相当于多了一个创作艺术或者设计的工具,这样的话更多人就可以从事艺术和设计。它非常方便、快捷,就可以实现他的想法,或者说实现他的创作意图。」这是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共同创作。
「道子还在做版画、工艺品,后期还会做新媒体的一些艺术,它可以是非常多元化的,这正是人工智能的一个优势。」
经典艺术中的艺术品都是「白盒子」里的艺术品,也就是美术馆里。艺术家的「梦想」几乎都是让自己作品进入到美术馆、博物馆。
但今天绝大多数人对艺术的认知,包括艺术圈的认知依然是基于白盒子。而德国艺术家博伊斯信奉「人人都是艺术家」,他的说法打破了传统的艺术定义。
约瑟夫·博伊斯,德国著名艺术家,以装置和行为艺术为其主要创作形式。| Google
博伊斯说,人类就是审美,审美就是人类本身。因此,很多时候艺术是与社会绑定的,艺术家的实践也更多地发生在社会场域里。比如在大街上做了一个行为艺术,它与社会空间是没有边界的,甚至连标签、痕迹都没有。这算是艺术品吗?答案是肯定的。
如今,多样的艺术形式,不断挑战艺术理论能够定义的范围。费俊是中央美术学院艺术与科技方向教授、某集体交互媒体创始人,他以艺术家、设计师和教育者的多重身份从事艺术与科技研究、教育与实践。比如,他与科技公司建立科技与艺术方向的联合实验室,目前的 4 个方向有:机器人科技与艺术,智能科技与艺术,生物科技与艺术,数据科学技术。
「当代艺术正在深度介入社会。」他对极客公园表示。
费俊曾经创作过一个装置作品《氧泡》,这个作品曾出现在艺术展、设计展甚至创业路演上。「我当时做这个东西的时候心态挺纯真的,并没有把它当作艺术品来做。这是一个典型的社会创新项目。」
几年前的北京雾霾有点严重,费俊观察到社区里很多人在外面运动。于是,他想能否做一个类似于「避难所」一样的场所,人们在里面健身的同时,将他的动力转换成电力,带动发电,然后再用电力去驱动一个净化系统,这样就将燃烧卡路里和清除雾霾结合在一起,便有了《氧泡》这个作品。|图片来源:国际学院版画联盟
通常,艺术家只提出问题,但不解决问题,解决问题的叫设计师。类似的,科学家也只是提出问题,提出理论,而不一定做具体的产品,工程师是做产品的。
「做这个作品,我们是想探讨,有功能的艺术品就不叫艺术品了吗?通常艺术品是没有功能的,甚至鄙视功能性。但今天这个边界慢慢被打破了,艺术与设计的边界被打破了,艺术与科技之间的边界也被打破了。」
比如,最早的转基因兔子并不是从科学实验室里走出,而是由一位艺术家发布。这不仅仅标志着在艺术史上的价值,也具有着人类基因史上的价值。「一个艺术家为什么要先发布出来,不是为了证明他拥有这个技术,而是他认为这件事情必须放入到公共领域来讨论。如果你不把这只兔子放出来,它就引发不了这样的讨论,它永远只是在科学论坛上的讨论。」
费俊说,「艺术的魅力和核心价值恰恰是发出问题,而且让我们预见或者是提前去感知科技可能带来的后果,这个后果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我们做了很多展览,某种意义上都是让人在去感知,然后通过体验,引发你自己的思考。」
过去,当艺术家进入科技领域总会被人认为是去做造型设计、视觉设计。费俊觉得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认知上的误区,「艺术科技在未来输出的能力不再仅仅是美学能力,还有伦理价值。这个伦理价值是从人的角度、从社会的角度、从文化的视角看待科技,帮助科技发现创新应用场景。艺术家将成为伦理秩序建设以及科技创新发明的重要参与者。」
正如法国文学大师福楼拜说,越往前走,艺术将更为科学,科学将更为艺术,它们在山脚分开,却又在山顶汇聚。
随着机器的崛起,人类正在忽视自己的身体。
「我们逐渐忘掉了身体是一个测量工具,是一个感知工具,也是一个交流工具。」费俊解释道,古人见面时,见了长辈要下跪,这时他的身体便起到语言和符号的作用。「但今天我们的身体正逐渐失去交流功能,我们用微信表情来代替。」
也就是说,当我们不断地推进所谓的城市智能化、个人生活智能化的时候,人们在虚拟世界花的时间越来越多,在现实世界里的功能也随着退化。
「艺术的前瞻性和它的伦理价值能否融合在一起,这也是艺术与科技这样的新型学科和专业存在的意义所在。」
费俊的团队曾创作过一件基于人工智能技术搭建的作品,名为《有趣的世界》。作品探讨的并非「人工的智能」,而是要探讨「机器的智能」。「我们总是用人的标准去判断机器的智能,好像这个东西越像人类才算越智能。」
《有趣的世界》装置二是一个结合人工智能技术的交互式叙事装置,装置中的网络摄像头会基于图像识别技术来识别每一位现场观众的外貌、表情和衣着的色彩等特征要素,并打上分类标签,基于这个「以貌取人」式的综合认知,人工智能程序会运用具有语意关联能力的算法来为每一位参与互动的观众生成一段独特的基于虚拟地球的叙事漫游,将观众连接到世界上任何一个从算法逻辑上具有「相关性」的人、物或场景。| 某集体交互媒体
《有趣的世界》虽然使用了人工智能技术,但费俊觉得在这个作品里,机器有它自己的逻辑。「人类一直在试图让机器去更接近人类的世界,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机器也可以拥有自己的逻辑。他为什么一定要画得像毕加索,为什么不能是他自己的风格?」
高峰也认为,机器创作的艺术也许属于机器的文明,人类创作的艺术才属于人类文明。他说,未来希望「道子」能逐步建立属于自己的情感和记忆机制,更有「真性情」。目前道子创作的艺术主要还是给人类看的,希望以后它可以不必顾及人类的感受,创作更不受限制,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出给机器看的艺术,从而创造属于机器自己的文明和艺术。
在很多危险的环境里,机器人正替代人来完成工作。这激发了高峰的创作灵感,在这件作品里,他想探究,人和机器的关系到底会是什么样?有一种假设说人对机器来说,恰似「神」和人之间的关系。在传说里,神创造了人。而人创造了机器人,与之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那么当被人创造出的智能机器,未来是否会像人类一样,拥有自己的文明,有自己的想法、情感、欲望。这个时候,它会做些什么?它还会服从人类吗?| 图片:高峰作品
不过,华中科技大学设计学系教授蔡新元曾在《人工智能艺术:一场前所未有的新艺术创造》一文中曾表达了对此的担忧:
「对意义和反思的放弃有可能让艺术失去存在的根基。超级智能系统可以每秒提供无数个想法和经验,但它们不一定具有与人类一致的艺术诉求与偏好。未来,当人工智能形成「人格」之后,一切我们习以为常的传统、认识、理念、常识或将不复存在,失控的将不仅是人类文明,也包括对人类艺术的取缔。」
「很多网络系统,它们的底层节点和节点之间交互规则非常简单,但是只要网络规模足够大、系统内节点间交互足够密集频繁,系统一层一层往上构建,假以时日就会展现出令人惊讶的「集体智能」行为。」人工智能科学家、出门问问 CEO 李志飞曾对极客公园表示,「计算机、互联网、人类社会作为一个系统都是这种现象,谁说人脑就一定不是上帝的『暴力美学』呢?」
无论机器何时能够拥有像人一样的想象力、推理能力,实际上,对人工智能的认知过程,也是对人类自我的不断解剖、重新认知的过程。在人类文明之外,机器文明的崛起,或许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新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