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剑锋
出品|《why星人》栏目
拍摄|网易新闻直播中心团队
网易新闻重磅意见领袖栏目《why星人》本期专访中坤集团创始人黄怒波。
他有着多重身份,改革开放之初放弃政府体制内的铁饭碗,果断下海创业,成为92派企业家群体中的代表成员之一(其他知名成员包括汇源朱新礼、新东方俞敏洪、泰康陈东升、万通冯仑等),在房地产和旅游业领域,一度气吞风云,开发了北京大钟寺商业广场等大型地产项目,并将安徽宏村运营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地。
他也是一位诗人、学者,北大的文学博士和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常务副院长,之前还是中国诗歌学会会长,出版了多部小说、诗文集和学术论文集。
他还是一位登山家,现为中国登山协会特邀副主席(另一位特邀副主席是万科创始人王石)、美国纽约探险家俱乐部国际资深会员,完成了世界七大洲最高峰的攀登并徒步到达南北极,并且三次登顶珠峰。
拍摄/王峥
以下是采访正文,考虑到篇幅较长,为便于阅读,分成了上下篇:
上篇:要认命,但绝对不能认怂
一
“你就认了吧,这是命,谁叫你挣钱呢?谁叫你做民企呢?”
《why星人》:前一段,外界比较关心中坤的危机,网上有各种声音,作为核心的当事人,也请你坦诚相告,中坤究竟遭遇了什么阵痛?
黄怒波:前些年我们走的传统企业道路,比如做传统旅游,有大量的景区,做了世界文化遗产地黄山宏村,新疆南疆五个地州我们也都进去了,也做房地产,比如大钟寺广场。在这个传统的行业里边,如果当时一直走下去,现在基本上可以说死无葬身之地了。
有时候跟做企业的朋友探讨,我很感慨,你看我们一批起来的地产界领袖,现在还剩下几个?有一半差不多都进去了吧,还有一半现在虽然是做得很大,也很难熬。
大家说今年太难了,为什么?因为面临着巨大的不确定性。我说我做了这么多年企业,哪一天不是面临着巨大的不确定性,从开始下海到现在,经历了多少国内外的大事件,一直就在不确定性当中生存。
这个不确定性目前看有这么几个方面:
一方面,像这次新冠来了,旅游业整个完,你去看,现在黄山高速路都不许人下去,旅游行业怎么办?对民企要求不许裁员、不许减薪,问题是拿什么活呀?
中坤幸亏也是前些年就开始调整,出现了什么问题,比如一般民营企业对景区都是短贷长投。它哺育一个4A、5A景区,没有10年20年是不行的,但民营企业拿不到长期贷款,只能靠一年两年的短贷去投资,这就是7个锅6个盖的一个游戏。当这个疫情来了,你立刻门票都没有了,旅游企业这次大批要倒掉,大批要死亡掉。
大量的倒闭失业,旅行社首先倒霉,一个旅行社要是有50个导游的话,这些人往哪儿转呀?他们都做10年20年了,除了导游别的不会干。
另一个方面,来自市场或行业的变化。
重资产类的民营企业包袱太重,比如说在景区,当年有村民给我们劳动,做一天30块钱,当时就觉得高得了不得,现在一天200块,你找不来人。我们的90后员工,这一代的年轻人越来越有个性,你批评他一顿他就辞职不干了,打电话叫他把工资领走他都不要,人力资本市场也在变化。
传统旅游模式也不可持续,旅游企业主要是靠门票经济,像南疆景区,我算着一年以后做好了会有两个亿的门票收入,安徽宏村已经达到将近两个亿门票了,但是门票经济只是中国发展过程当中一个特殊的经济模式,西方景区大量是公益的,不收门票,所以门票经济迟早在中国经济发展中要退到次要的地位,那你传统的旅游投资模式就不行了。
当年我算着说拿这么多景区,门票增长收入怎么也会比利息的增长收入要高吧,当时利息很低,也就3%到5%,现在的贷款民营企业没有10%-15%利息基本拿不到。这一系列的因素逼迫着我们民营企业要涅槃,市场经济就这样,你不适合你就得淘汰掉。
再一个方面,就是我们还要面对非市场因素的影响。
什么叫非市场因素?比如调控,这个对企业杀伤性极强。你像俞敏洪那个行业,整个突然就给消灭掉了,大家对资本的介入越来越警惕,你也不能说不对,现在看来资本进入到哪一个行业,哪一个行业就会带来波动,带来不稳定。
国家在进步,经济在发展,对大多数民企来讲,传统的重资产经营模式,肯定走不下去了。
《why星人》:你们怎么应对?
黄怒波:我们就把重资产陆续卖掉,退出,比如把景区项目退出来,控股权让给国企,这样我就不再负债前行了。把大钟寺这样的不动产坚决卖掉,用于减债。
一个重点,高利贷一定要清除,为什么大家要借高利贷?这对民营企业来讲最后都是饮鸩止渴,可是没办法。你资金链出了问题,商业贷款还不了了,银行会干什么事呢?给你推荐高利贷。
比如银行说,你这两个亿还不了,你得还啊。行长求你说,你要不还我,我帽子就没了,我给你介绍小贷。那可是砍头息啊,他一来就先把一年的利息全部拿走,然后我把这个钱给银行还掉了,银行是开心了。可是高利贷他不饶你呀,所以我可以说大量的民营企业就死在高利贷上。
高利贷很残忍的,你不知道,他们什么黑道什么办法都会使上的,企业家们经历过的东西根本没法给你详细描述。他们专门把债卖掉,一道道转卖,转卖都是很狠的,基本上最后你就别想活下去了。所以我说民营企业倒掉的,基本上都是靠高利贷饮鸩止渴的结果。
我们没死掉,那是因为我们遇到困境比较早,当年我们拿到的资产都是优质低价的,像旅游景点,那时候还没有人去做,旅游景区门票分成比例很低,所在景点农民们的期望值也不高。现在不行了。
房地产也是,我要是不做大钟寺项目,后果也不堪设想,不管怎么样这个项目我盖起来了,而且当时地价成本也很低,位置又是在三环以内,又是大型的商业项目,就给后来的公司进来做了铺垫,现在五环之内都不会批这种大型的办公设施了。
我说当年进入重资产这个赛道,有点像傻小子睡炕,全靠火力壮,拿到了这一类不可稀缺的资产,现在是不可能了,你没有这些资产抵押,你活不下去的。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二
“哪怕是一切归零,那我们也都能接受,还能再来啊。”
《why星人》:你之前发文章劝俞敏洪认怂,出发点是什么?
黄怒波:那一阵我叫敏洪出来喝酒,一开始他不来,他说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当时都想一整个行业眼看都没了,我想叫他出来大家喝个酒吧。后来有一次我去看朱新礼(汇源果汁创始人),那次叫敏洪他去了,我们三个在一块,我说喝个酒,我说咱们英雄再来嘛,这英雄一世,倒下才是英雄呢,你不倒你谁知道呢?
我叫他认怂,其实是不光写给俞敏洪,而是讲给所有企业家听的,也是正话反说的调侃。我是希望大家要多多保重。民营企业家像我们这一代人,中国几千年没有过的,什么都经历过,但是不要气馁。
我们有经验,有创业的基础,在这个数字经济时代,我们要还做一些事。反过来,我们也要给新一代人做个示范,永远创新、永远创业,我们还得干,不能够自暴自弃,也不能就此罢手。我们这是给后面的人希望,如果我们这一代都躺倒了,你想想后面的人会怎么说,哟,千万不能创业,别像他们这样,不过如此。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没有选择逃避,没有选择躺平,而是选择坚持我们企业家的使命。
我常跟体制里的朋友讲,我说如果我当年还跟你们一样,不下海,我现在根本就是一个退休老头,顶多也就当个部长,也就到头了,你再看人家王石,他都71岁了,还准备再去上市,这就人生的精彩。
《why星人》:你和俞敏洪你们的心态都很放松么?在一起就没有苦闷的时候?
黄怒波:我们在一起从来都很开心,觉得好玩,你看这个行业没了,再来呗。我们这一代人脸皮太厚,什么都经历过了,还说什么尊严,这个社会有时候把你侮辱到极点都有过。哪怕是一切归零,那我们也都能接受,还能再来啊。
为什么?我已经知道什么叫创业了嘛,我也知道资本是怎么回事了,何况像我,还留下很大的一个基础。
我们这一代人,比较鬼,因为经历过,你看我干的都是跟土地资产有关的,卖了那些东西还能剩下来,再一个比较农民思维,插过队嘛,就知道永远家里得留点余粮,这事不能赌。
我看俞敏洪的心理素质比我还强,他是经过生死的人,被绑架过几次,他跟凡人不一样。那些人一共绑了7个,其他的都杀死了,就他活着。
第一次绑他,因为新东方创业当时天天身上带着现金,把他绑了以后,原来跟他打交道的一个手下,说这是个好人,就放了他一马,没杀他,但那些人钱花完了又回来了,把他堵在楼道,司机跑掉去求救,俞敏洪被绑匪用给马(一说象)打的麻药打了一针,没杀他。躺了几天几夜,医生说,你命是救过来了,但你可能脑子会坏了。
所以后来我调侃俞敏洪,怪不得他到中国妇联做检查呢,因为被打过麻药脑子坏了。他就说,黄怒波脑子才坏了,为什么坏了?因为他登珠峰脑子缺氧。
敏洪没问题的,他心理承受能力极强,我们这一代人都很强,王石这些人心理也都很强。
俞敏洪创业精神很强,他有实力,他有他自己的资产模式。他还剩100个亿,他要是被封掉了,那几万员工怎么办?要是一给遣散,一分钱都没了,所以他说我不遣散,我还能活10年,他每年消耗10个亿。你现在只要能活着,你就有创新机会。
他已经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只要折腾去吧,说不定他还能折腾出什么来。
《why星人》:俞敏洪是搞直播带货去了,搞农业平台,我看你是在做人文课堂,在做一个人文教育型的丹曾文化,你们这都属于新的转型吧?
黄怒波:我有两个时代很兴奋,第一是赶上改革开放,你们体会不到,当年我在中宣部工作天天激动得不行,因为突然看到社会开放了,也预感到未来会有大变化,所以像陈东升(泰康人寿董事长)我们这一批人就知道不能老死在体制里,要下海,至于出来能不能干好,不知道,但知道中国从来没有过的一个时代到了,我如果在体制里平淡一生,那多没意思。
第二个让我兴奋的时代,就是现在,数字化浪潮,数字经济时代。2018年北大120周年校庆,我用了几年时间去做学校的工作终于做通了,带着北大山鹰社重新登顶珠峰。我是指挥,驻扎在前进营地,指挥大家怎么样朝前行进。我一直不懂什么叫微信,也不怎么用网络,当时买了几十本书,背到营地帐篷里,学生们上山,我在营地没事做,就看书,看完一本往地上扔一本,等到下山的时候,我就懂了,知道我该干什么了,因为新时代到了,我就做丹曾人文,数字化的人文教育,从生产知识开始。
我认为这个时代跟92年一样,会淘汰一大批人,数字经济的淘汰会更残酷。这个社会面临巨大的问题是数字素养怎么提高的问题,不懂什么叫数字经济,不知道数字创新的人,就会变成社会廉价的劳动力,就会出局,这是一个挑战。
《why星人》:数字经济会淘汰一大批人,这个怎么理解?
黄怒波:怎么淘汰?哪些人会被淘汰?你像送外卖的人,肯定淘汰掉,你不懂什么叫数字经济,就变成社会低价的劳动力,如果年轻人都去送外卖送快递,这个社会怎么办?他以后会丧失创新能力,这种经济模式给整个社会素质的提高,带来极大杀伤力。
对于年轻人来说,我不能想象他们做10年外卖后怎么办?这一定是国家的大问题,需要考虑到。
数字经济的创业机会极多,但现在面临最大的问题,是整个世界会分化,出现数字贫困,数字鸿沟。我们在北京讨论元宇宙、数字经济,你在边远地带的人能讨论吗?在美国中国能讨论,非洲怎么办?没有数字素养,大部分都跟不上这个时代。
当然,年轻人还有机会,落后的地方也还有机会,他们可以抓紧往这儿转,可以依靠社会机制,比如说东数西算,把它放到贵州等地,大量设施投在那儿,靠这些措施来填平鸿沟,也是可以的。
张维迎与黄怒波/受访者供图
《why星人》:我看你跟经济学家张维迎老师同时还在做辛庄课堂,是在陕西吧?
黄怒波:我写的那篇叫俞敏洪认怂的文章,就是张维迎老师逼我写的,他说你是辛庄课堂的商业实践总导师,应该写点东西。
我为什么要跟张维迎老师合作做辛庄课堂,因为张维迎老师一直是维护企业家精神的,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他就说市场经济好,我也认同这一点,企业家精神是一个民族最珍贵的资产。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支持张维迎老师。
有一次他拉我到他老家陕西吴堡县,这个地方出了三个人,一个慕生忠,就是打通青藏公路的将军(开国少将)。另一个是著名作家柳青,从吴堡中学走出去的,还有一个就是张维迎老师。他家所在的村叫上辛庄村,他小时候住的窑洞还在。拉我去的时候,他跟我说,榆林市想给他弄一个张维迎商学院,以他的名字命名,我说可不敢这么叫。他问我怎么办,我说你家的村子叫辛庄,不如就叫辛庄课堂吧。他一听激动得不行,把这个课堂设在老家,第一个用意就是回报家乡。
第2, 也是我们给中国的企业家开设的一个弘扬企业家精神的课堂,我们只讲企业家精神,在这个意义上它是务虚的,我们不讲企业管理操作,大量讲的是企业的制度、企业家如何创新,还涉及心理学、进化心理学、美学,就是希望塑造一批心灵、智识比较健全的一代企业家。
我老实讲,我们这一代人心智都不健全,都是偏激的,尤其狼性很强。我的愿望就希望培养一批新的能跟社会融合的企业家。
张维迎老师讲得很好,他说再过30年看看,有了辛庄课堂,中国企业家有什么不一样。这是他作为老师的理想。我认为起码这个社会得有鼓吹企业家精神的人,不能唯利是图,光就想着挣钱。
我支持他,是公益的,我掏钱建校舍,1000多万吧。建起来以后,全国企业家可以去文化进修,也希望能把那个村子带动起来,现在那里成为当地的乡村振兴示范点了。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下篇:我们不是上帝神仙,我们就是个凡人
三
“真正企业家精神,是解决你个体对社会的存在价值,不只是为自己赚钱。”
《why星人》:你讲到狼性,讲到心智不健全,这怎么理解?
答:我们这个社会最大的问题,是成王败寇的价值观害人。为什么很多企业家赌呢?他急功近利,希望明天就能变成顶级企业,他就会赌一把。企业家的赌跟一般的赌不一样,他是拿社会资源在赌,拿银行贷款和员工的未来在赌。
所以这个末日情结在市场经济当中特别要不得,大家都觉得发财的为什么不是我,明天要不发财再没机会了,这是要解决的一个社会心理问题。
你看有的就赌得很大,像我们房地产圈里有的人,他觉得我地拿得越多越好,到现在这就是个大问题,你不开发,就收回,关键是土地税很贵,所以拿地越多的人,负担越重,等于把钱都投在地上,短贷长投,可能就要借高利贷了。
企业家这个赌性,熊彼特、德鲁克都说过,带来很大的社会危害。
你比如一个海航倒了,当家的是进去了,但你这给整个中国社会带来多大的破坏?资产、行业、信誉,都被破坏了。还有,像某一个地产巨头发生经营危机了,比如他欠了施工队一个亿,他要是破产了,施工队只能拿回去1,000万。你看江苏南通那几家中国最大的最棒的建筑公司,不都是受到这个影响嘛,近期都破产了。有多少人失业,多少人买了房子交了贷款,房子拿不到了,这对社会杀伤力极大的。
所以中国一些民营企业走了一个非常野蛮暴利的发展阶段,社会对你有看法,你也没话说,因为你是个赌徒,你狼性。在这个背景下,作为民营企业家过来,你也够幸运了,你是个得到者,那你对背负的这些骂名就得坦然一点,心态就要正常一些。
《why星人》:你说的这种情况,随着市场机制的健全和成熟,能得到解决吗?
黄怒波:我认为可以的,急功近利永远都有,关键是要解决掉创业价值观的问题。你创业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就是为了挣钱,那不是真正的创业,你就是谋生嘛。
商业社会就是这样,急功近利,有些人不惜代价,你比如某些公司上市,作假,后来败露了。当然成功的例子也很多,也有发了大财的,尤其像我们这些人,早些年糊里糊涂拿了一块地,一下就变成福布斯富豪了,这个时代是有的,但反过来代价也很大,社会就很动荡,有一群狼在的时候,你谁都不安全了。
所以我对北创营的学员说,你们要明白创业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认为不管成功和失败,创业是我人生必须的一个经历,我不能在这个时代无所事事,那你就对了,你可能就不会急功近利了,你会考虑长远,而不是说拿了一笔钱我就回家,甚至说什么35岁退休到终南山养老去,我对这种情况特别反感。
国家号召大众创新万众创业,表面看是靠这个来激活国家的经济活力,但背后藏着的是一个正确的民族价值观的塑造。
真正企业家精神,是解决你个体对社会的存在价值,不只是为自己赚钱。
我为什么非得成功呢?我失败也行啊,因为我在创新啊,创新就意味着失败的概率很高,但你只要去做人生就很精彩。最可怕的是你不尝试,选择躺平。
拍摄/王峥
四
“每次都觉得是灭顶之灾,但都过来了。”
《why星人》:也许有人会说,黄怒波因为已经很成功了,在富豪阶层了,所以可以境界不一样,层次不一样,但对大多数芸芸众生来讲,他可能就是要吃口饭,要赚钱,要住大房子,要把子女教育搞得好好的,还只能停留在这样一种想生存更好的层面。
黄怒波:的确,我也是那么过来的,这里面就有一个人的进化问题。如果我现在还是这样,觉得自己牛逼,我有钱了,我就该大把花钱,就该吃好穿好,那我就根本没进化。因为我本身就是从底层进化上来,我能有这个觉悟,说明我还是对的吧。
所以现在的人不读书,不读无用之书,是有问题的。因为知识让人进化,学习让人进化。我就是靠读书才进化过来的。
从小社会就排斥我,整个小学的时候,班里只要一丢东西,一定先搜我,认为只有我会偷,其实我从来没偷过东西。我就记得只有一次,班上有个女同学抽屉放了一块果丹皮那种东西,我从来没吃过,实在馋,偷偷拿舌头舔了一下,又放回去了。
因为我是最底层的人,别人永远可以无视你的人格尊严,都排斥我,怎么办呢?我就走野外,一个人走到野地里,进贺兰山,因为只有到野外跟野兽呆在一块,我才安全,跟人在一块,我绝对感到不安全。
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读书,书里有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我记得几岁的时候读《西游记》,还是繁体字,读入迷了,我妈妈打我,说你怎么什么也不干。后来一读书,我就上房,上房了她上不去。
我老家是银川的一个小县城,一到夏天蚊子多极了,家里又没有钱,连点煤油灯也不让,我就坐在路灯下看书,经常读到半夜就睡着了,有时候过路的人就把我摇醒,是书本给了我一个美好的世界,这也是我逃避现实的一个办法。
文革的时候,我10岁,当时到处搞运动,学校都不能正常上课了,平时没什么事,我就读书,我们家门口的城门楼里有个图书馆,我和几个小伙伴把门撬了,里面有大量的书读,到我下乡插队的时候,就把资本论等书都读完了。读书是清洗灵魂,你绝不会读脏书,你读懂了人类文化的精华,比如《安娜卡列尼娜》,《绞刑架下的报告》,我都读了多少遍,才10来岁,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你心灵就不会变坏。
到后来上北大,我可以讲读遍了世界名著,只有两本书没读,一部《金瓶梅》,一部《红与黑》。可以说,是读书挽救了我,要不我就是个小流氓。
《why星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登山也是你的进化方式?
黄怒波:确实是,我小时候受人排斥走野外,后来做企业,就去登山。你知道释迦摩尼怎么成佛的?他在菩提树下悟了三天三夜,开悟了。登山也是这样。
上去一趟,不知道要走多少天,向导离你那么远,风大根本听不清说什么,戴着氧气面罩,也不能说话。这个过程中,我就把一辈子的事想了不知多少遍,慢慢就悟出来哪些人生经历是对的,哪些是不对的。登山就是独处,孤独让一个人的灵魂高贵。去南极,走着走着分不清天和地了, 脚 下滑雪板像打雷一样响,因为太安静了,所以我躺在帐篷里的时候,就去思考问题,平常你们谁能有功夫安静下来?
自然界的东西说不清,像我去登珠峰,你不知道,每次我出发是晚上走,天亮以后下来,那个大山让你恐惧,无比巨大,你看到底下那个营地,万丈深渊,太大了,天就在你头上,就让人觉得自己太渺小,这种美学感和压抑感无法言喻,下来以后,觉得唉呦自己多了不起,我活着上去活着下来。
人活着,跟登山是一模一样的,珠峰我登顶了三次,每一次都面对着死亡,各种困难,但现在回头想,我这一生太精彩了,我怎么那么了不起,全世界同一个人几次登顶珠峰的,没几个人吧。你再难,去登珠峰,登完下来你觉得还有什么难的?这就对生命有了重新的看法。所以为什么我说我从来不可能得抑郁症睡不着觉,每次都觉得是灭顶之灾,但都过来了。登山对我是一种性格的塑造。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五
“人生最痛快的是,没钱我挣着了,然后有钱了,我又散出去了。”
《why星人》:我知道你做了不少的慈善,前前后后捐了几十个亿吧,而且给北大一捐就是十多亿,一般人都是闭口不言,趁这个机会,想请你也分享一下,做这个事的想法。
黄怒波:第一我得感恩,没有北大就没有我,有了北大我才能进中宣部,进了中宣部我才能知道好时代来了,才能出来。每个人都要找到他的精神图谱,北大就是我的精神图谱,不是说我自己能耐挣着钱了,是北大、是社会给我的空间。
第二,人不能为财富所累,你拿着这么多的钱干什么?只有捐出去你才睡得着觉。我就认为这个钱干嘛我一个人花呢?我也够啊,我当然也把我后半生所需都留够了,但你要多少才够呢?你像北大的诗歌研究院,是我一直在捐的,对中国100年诗歌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出了很多成果。
第三,你活着得有一个价值观,人在物质社会中要生存,在精神社会中也得生存。昨天我跟人讲,我说做企业也好,做官也好,无非是个生存方式,但读书写作精神充实,那才是你真正的财富,你才能过得踏实了。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捐钱是企业家的本能,真正的企业家到最后一定都会把钱还给社会的,因为他自己够了,你说他抱着几百个亿干什么呀?一定是个负担。
《why星人》:钱太多究竟是一种什么负担,我们这些没钱的人体会不了这种感觉。
黄怒波:你没钱的时候天天想着挣钱,为这个睡不着,当你挣着钱了,又天天睡不着觉,怕被偷被抢,被当成富豪打掉,他疑神疑鬼对谁都不相信,你得藏,你像藏到开曼群岛,藏到瑞士银行,你藏着睡不着啊。
有钱的人他更容易得不到安全感,穷光蛋怕什么呢?所以你把财富捐出去,你心里觉得舒服。
《why星人》:你讲到这个财富观,让我想起佛经里的一个典故,释迦牟尼佛曾讲,钱财是五家共有,哪五家?盗贼、水、火、官府、不肖子,就是你的钱财实际上并不属于你一个人独有,经常盗贼惦记上了会来偷抢、水火天灾发生了会毁灭所有,官府如果发昏胡来的话,也可以把它征缴充公,还有家里的不肖子,也有可能败家把你败个精光。这样一看,你说太有钱睡不着觉,可能真的就能理解了。
黄怒波:人生最痛快的是,没钱我挣着了,然后有钱了,我又散出去了,俞敏洪和我都是这个心态。讲实话,我从来没想到我这么有钱,原来太穷想不到,现在回头看,把钱花掉捐掉才是你的,捐给社会、生产知识,钱就有用了,你存在银行里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是银行的。
所以讲真正的企业家精神,是要解决掉你对社会的存在价值,他不是为自己赚钱。
《why星人》:讲到财富观,一直以来大家也会提起企业家原罪的问题,加上贫富分化的现实,大家对有钱人基本没什么好感。
黄怒波:贫富分化确实不能简单归结到企业家身上,因为企业家的任务是负责创新,解决就业和税收,贫富分化的调剂,主要得靠政府的游戏规则和政策机制。
这一点我认为政府做得非常优秀,解决了绝对贫困问题。你们不在一线不知道,新疆那么偏僻的地方,老百姓不会饿着,不会没房子住。中国现在整个的国民财富提升得很高,尤其农村的稳定,中国政府把农业税全免掉了,我到门头沟一看,没有什么穷人,为什么?你没地没活干,我给你拨钱,你去巡山,一个月也有800块1000块。有饭吃饭有房子住,这是很了不起的一条,几千年没有过的。
我们的社会制度还在调整,也会不断进步,希望在调整当中逐渐能够把社会的尖锐矛盾缓和化。
但这个事怪企业家没有用,甚至有些人还想消灭社会资本,这个想法是有问题的。如果没有企业家继续创新,这个社会还怎么存在?拉动就业、拉动经济、促进消费、开发产品,哪一样少得了企业?没有社会资本行吗?
现在看到老百姓不消费了,社会不创新了,大量遣散人员了,失业多了,大家这才想到,噢企业家原来还有用,我们都哄他吧。这就又提出了要像尊重科学家一样尊重企业家了。
当大家意识到这个问题后,这一条会让企业家们感到踏实,因为终于看到企业家精神的宝贵了,看到它是一个社会的进步动力,那大家就放心了,起码你再干10年它不会变,可以好好放心干。
但是反过来说,我认为这个时代对中国民营企业家既苛刻仇视,同时又极宽厚,为什么?你看各地政府招商引资,像我这样的人走到哪儿市长就想见我一面,请我吃个饭,他们也要发展。只有中国的民营企业家能有这么高的地位,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什么的,我们也是够风光了。
那我们自己就该知足了。至少我心里很平衡,我想我小时候天天被批斗,最大的愿望是能有一个苹果吃,拿现在和那时候比一下,那是不是在天堂了?你在天堂,你还不背个亚当夏娃的罪吗?所以民营企业家心理要平衡,不要让人把你都说成上帝神仙,你就是一个普通的人,你也会犯错,你也会有原罪。
那社会对企业家的骂声,我倒认为可以背起来,上帝是公平的,你不可能什么都得到。像我这样的人,我是得到财富了,但我底下团队有多少人在干活啊,这样一想,你就知道你不该守着它。所以民营企业家的心态也要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