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噗少侠
出品｜网易科技《态度》栏目
“雪梨与林珊珊事件在这段时间落地，虽然大家都传得沸沸扬扬，实际上，税务稽查工作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展。”
一位杭州地区某电商公司税务从业人员告诉网易科技，雪梨案件一切都有迹可循。
此前的9月18日，国家税务总局发布《关于开展文娱领域综合治理工作的通知》，明确指出，将结合2020年度个人所得税汇算清缴办理情况，对存在涉税风险的明星艺人、网络主播进行一对一风险提示和督促整改。
《通知》中，有三条被称为“最后通牒”的信息：2021年底前，对能够主动报告并及时纠正涉税问题的，可以依法从轻、减轻或者免予处罚；对税务机关调查核实和督促整改工作拒不配合的，要依法责令限改，并提请行业主管部门和行业协会协助督促纠正；情节严重的，要严肃依法查处。
“业内很多人已经在传，除了雪梨外，浙江方面已经开始对主播，尤其是头部主播全面稽查。处罚力度，将是雪梨的好几倍。”杭州税务一线人员曾在采访中对网易科技透露，雪梨事件不是终点：“我可以肯定，不止杭州，整个浙江已经开始在排查网红、主播这些高收入人群的偷税漏税行为。”
下一个“雪梨”是谁？
事件爆发的一周内，网易科技相继采访了杭州多家一线税务师事务所——在这一被视为连接企业与税务部门核心纽带的群体中，大多数一线从业者均表明：浙江“炮火声”密集程度，已经远超过以往。
在政府“以数治税”大趋势下，对主播等高收入群体税务征管和稽查工作，正在全面铺开。
一
“雪梨们”是怎样“偷税纳税”的？
“雪梨不是个案，其他网络主播也存在类似问题，他们在‘偷税漏税’中采取的违法手段，是非常容易被稽查的，可以说是‘愚蠢的’”。
杭州一家税务师事务所创始人告诉网易科技：“当下很多网红主播，缺乏税法知识，往往选择非常‘粗暴’、恶意成立工作室个人独资企业的方式，将自己大部分、甚至全部综合所得转化成生产经营所得，并滥用核定征收。”
环顾众多案例，“雪梨”此类涉事高收入群体，一般有三种较为常见的“偷税漏税”手段：一是，转换收入性质；二是滥用核定征收。最后一种，则是借阴阳合同、虚假合同等方式，隐藏收入，从而偷逃税款。
业内人士告诉网易科技，无论哪一种，以上行为在当下税务稽查手段下，早已有迹可循，禁不住推敲。
雪梨与林珊珊，就是典型的通过转换收入性质，从而达到“偷税漏税”目的。杭州市税务局的公告显示：朱宸慧（雪梨）、林珊珊均通过虚构业务，将个人工资薪金和劳务报酬所得转变为个人独资企业的经营所得，偷逃个人所得税。
具体来说，个人的工资薪金、劳务报酬等在内综合所得收入，税率适用范围是3%—45%。但高收入人群的综合所得，往往会超过96万元，将适用45%最高边际税率。此时，如果部分人群“心术不正”，将自身综合所得收入转为经营所得或资本所得，税负将会大幅下降。
更常见、更为“粗暴”，且影响更“恶劣”的手段，则是滥用各地的核定征收。
从出发点来说，法律赋予税务机关采用核定征收方式征税，是为方便税务机关更好解决小微企业账本或账目混乱，或其他原因难以确定纳税人应纳税额时，一种简化手续、降低成本的征税方式。实际操作中，税务机关可以按照企业收入，以一个固定比例来核定应税额，并按照对应的税率或者很低的核定征收率来征税。
然而，过去相当一段时间内，国内部分高收入人群，尤其是明星、主播等，就靠着滥用各地核定征收，来达到降低税负目的。
一位杭州当地税务师表示：“对账务不健全、成本费用核算不清晰的企业，税务局会采用核定征收核定一个利润率，从而确定税基。不过，一般核定利润率相对于实际利润率更低，部分明星和主播就会来钻漏洞避税。”
近年来，国内不少地区，尤其西部地区采用核定征收降低税负成本，以及返还部分企业所得税、个税等方式，吸引到了明星、网红等高收入人群入驻。甚至，一些地方降幅一度高达九成。
一位浙江金华市税务师告诉网易科技：“先前一些演艺明星，在霍尔果斯成立影视公司和工作室，就是恶意利用当地税收优惠政策，成立没有经营业务的空壳公司。我们去衡量一个公司经营能力，业务流、资金流、发票流缺一不可。特别是业务流，你服务什么样的成果，对应什么样的成本和费用，这是非常关键的。”
2018年“惨烈”的“霍尔果斯大撤退”历历在目。彼时，仅京企在该地注册就超过1400家。其中，实体企业仅占2%，其余的98%全都是无实质性经营业务的“空壳”公司。同年，国家迅速下达“限薪令”。此后，范冰冰被责令按期缴纳税款、滞纳金、罚款共计8亿余元。一时引发娱乐圈“补税”地震，明星们纷纷注销霍尔果斯的空壳公司。同年底，影视行业自查申报补税117.47亿元，入库115.53亿元。
值得注意的是，雪梨团队此次在中西部多地成立的个人独资企业，依靠虚构业务达到转换收入避税的同时，也涉嫌滥用地方核定征收。
换句话说，常见的“偷税漏税”方式，雪梨团队已学会大半。
“胆子不是一般的大。”杭州某电商公司税务从业人员表示，高收入人群为了逃避高边际税率，实际操作中，手段会相当复杂：不管是“阴阳合同”、多套账、虚开票、做假账，还是借壳高估上市、高估无形资产、公转私等等，往往更加冒险：“不是什么缺乏税法知识，是对法律没有敬畏。以为以往税务系统可能存在的漏洞一直都在，所以更加肆无忌惮。但形势早就变了。典型的不见棺材不掉泪。”
二、“永远无法叫醒一群装睡的人”
“纳税意识淡薄不是关键。不知道，甚至不屑于开展专业合理的税收筹划，一直投机取巧，才是问题关键。毕竟，利益面前，你永远无法叫醒一群装睡的人。”
中鸿税务师事务所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郑光明看来，近年来网红主播们“偷税漏税”现象持续发生，不仅是对专业的“税收筹划”漠视，更是投机心态作祟：“每个人都想达到利益最大化，这没错。税收筹划也不是洪水猛兽，国家有相应的政策支持，当然可以去做。但一定要清晰什么才是底线。”
过去相当长时间内，国内部分高收入人群“偷税漏税”问题频发，与之关联度极高的另一种应税行为：“税收筹划”，也被人们所误读，曲解。甚至一度出现：激进的“税收筹划”等同于“偷税漏税”的说法。
“税收筹划，是国家税务总局、中国注册税务师协会赋予税务师事务所职业资格证的一项服务项目。”郑光明表示，从程序正义到行为出发点，税收筹划与“偷税漏税”两者间存在着根本区别。如果主播们懂得税法，知道敬畏，采取正确的“税收筹划”，触犯法律其实是很难的：“肯定的是：筹划目的是依法纳税，合规纳税，想合理合法减轻税收负担。但偷税漏税，则是恶意的，通过一系列的篡改、虚构等手段，逃避税收的违法行为。”
然而，比起做到合理合法的“税收筹划”，一部分明星与主播们，似乎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投机取巧”，甚至以各样“软抵抗”方式抗拒监管之上。
一个直观的例子是，今年税务整治工作集中开展时，这群人表现得非常“积极”。
一方面，先前《加强文娱管理从业人员税收管理》出台，要求主播成立个人的工作室，并按照查账征收方式进行征收（查账征收按照实际利润额缴纳，并要求公司建立会计账册，建账建制下税收管理更加严格、实际税负率远高于核定征收）。2021年9月《关于开展文娱领域综合治理工作的通知》提出，对2021年底前能够主动报告并及时纠正涉税问题的，可以依法从轻、减轻或者免予处罚。
可另一方面，面对监管发出的“船票”，“风声”渐紧，主播和明星们第一时间却选择了迅速注销个人独资企业，试图“销毁”证据。
天眼查相关数据显示，截至今年8月底，国内已有660余家艺人经纪，网红直播等相关企业被注销。今年6月单月，就有超100家相关企业注销，每天至少3家企业被注销。
视线放到全年。郑爽天价片酬事件爆发，因偷漏税被处以2.99亿补缴税款、罚款后，“第二波税务风暴”正式掀起。可自2020年6月至今，影视、影业新公司注册超2200多家的海南，被质疑为“又一个霍尔果斯”：频频曝出消息后，大批公司被注销。
一群最能感知风口的人，似乎也最想逃避监管风暴。
三、多重高科技手段，让“雪梨们”无处遁形？
“无处遁形。”在郑光明看来，面对当下税务征管与稽查能力的持续进化，主播等高收入人群，不应再心存幻想：“作为税务服务行业20多年的老兵，接触到很多的案例，必须讲一句：不要再用以往的‘思维’，买卖发票、虚构成本、注册个人工作室，这种做法已经行不通。”
实际上，雪梨案件从税务正式稽查，到最后公布处罚结果，前后不过短短三月。税务机关如此迅速高效行动，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杭州市税务局对雪梨案件的公告中，有一则关键信息：“通过税收大数据分析，还发现其他个别网络主播在文娱领域税收综合治理中自查自纠不到位，存在涉嫌偷逃税行为，正由属地税务机关依法进行稽查。”
大数据分析——原来，现在的税收征管已经用上了高科技技术手段。
据网易科技了解，今年3月份，中办、国办印发《关于进一步深化税收征管改革的意见》提出，要充分发挥税收大数据作用，依托税务网络可信身份体系对发票开具、使用等进行全环节即时验证和监控，实现对虚开骗税等违法犯罪行为惩处从事后打击，向事前事中精准防范转变。
当下，税收大数据不仅是国家“以数治税”的重要支撑，更成为税务征管与稽查的有力“武器”。不独雪梨，今年10月11日，郑州市金水区税务局便借助大数据，实现信息系统自动提取数据，追征一名网红662.44万元税款，最后收归国库。
今年以来，多起通过大数据追缴主播税收的案例，也传递出一个明显的信号。不管是转变收入形式，还是滥用核定征收，凡是被税务机关重点“关注”的行业和群体，已经很难逃过大数据的“法眼”。
在税收大数据下，原有的空间和时间限制正在被打破。杭州税务从业人员向网易科技坦言：“现在，国家重点治理某个行业其实是非常容易的。一方面，咱们征税的成本比以前低了很多。另一方面，大数据的作用越来越强。据我所知，一些网红注销工作室或者注销的一些公司，事后都可以被这个大数据给搜出来。”
当下，企业与个人的资金流动，以及其他信息正在被集中收集并监控，一旦发现大额异常交易，便会提示风险，将被主管税务机关筛查分析。此时，文娱行业的高收入人群，如果再以虚构交易、改变业务性质等形式逃避税收，人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个“雪梨”。
“以数治税”的浪潮，正在迅速传导到更宽广的地区。另一位杭州税务师告诉记者：“我可以肯定，不止杭州，整个浙江已经开始在排查网红、主播这些高收入人群的偷税漏税行为。浙江作为共同富裕示范区，在三次分配共同富裕下，去通过税收调节高收入人群合规纳税，已经成为了一种大趋势。”
网易科技注意到，另一方面，“金税四期”作为我国税务征管与稽查的又一个核心“武器”，从建设到全面推开，已经呼之欲出。
近期，金砖国家税务局长视频会议中，国家税务局长王军表示：我国正向“以数治税”时期迈进，税务工作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金税工程四期建设已正式启动实施。
“现在一些主播逃税漏税手段，在金税四期面前不堪一击，很容易就会击破。”一位税务从业人员表示，金税四期相较三期的几个关键改进，对“偷税漏税”群体震慑力会显著加强。
从范围上来说，金税四期在金税三期对国地税数据合并统一、税务系统业务流程全监控的基础上，税务方面还纳入了“非税”业务：“高收入人群啊，这几年从未被关注的重点，逐渐来到台前，根源在于我们由金三系统逐步升级成的金四系统。”
据了解，“金四”系统加持下，税务机关对原来企业的征管与稽查工作，也将更为“强力”。比如说，税局发现企业申报的数据存在异常，便可通过关联查证，查证企业银行账户、企业相关人员的银行账户、上下游企业相关账本等，逐一对比就可找出其中猫腻。此外，税务机关还将进一步把企业的数据与同行收入、成本、利润等进行对比分析，找出企业的异常情况。
更关键的是，“金税四期”将会实现广泛的信息互通：同时搭建各部委、人民银行以及银行等参与机构之间信息共享和核查的通道，实现企业相关人员手机号码、企业纳税状态、企业登记注册信息核查三大功能。
这意味着，未来金税四期全面上线后，企业与个人更多数据将被税局掌握，监控将呈现全方位、立体化。换句话说，未来每一家企业在税务部门面前都是透明的。
“以往银行信息税务部门无法实时知晓。可现在大数据，还有金税四期里，信息互通。对主播来说，资金来到个人相关账户上，只要数额巨大且来源不清，立马就能检测到。”
2019年实施的新个税法，首次引入了反避税条款，到今年3月《关于进一步深化税收征管改革的意见》出台，明确要依法加强对高收入高净值人员的税费服务与监管。
随后，《网络交易监督管理办法》推出，强调平台、商家、主播都有明确的纳税义务，再到今年2021年9月，税务总局发布《加强文娱领域从业人员税收管理》的通知，强调定期开展对明星艺人、网络主播的“双随机、一公开”税收检查。
西南财经大学财政税务学院郝晓薇教授表示：“这绝对是我们税收治理乃至国家治理现代化的体现。自十八大以来，单税种税法密集出台，反映了税收法制化进展迅速、国家整体法制体系不断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