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极远之处,有二小国,曰张善、塞凉,皆方圆不足三百里,原为一国,后兄弟二王争议,裂土而治,百年龃龉,战事不绝。
忽一日,两国王各得一兆,皆为先王所托,嘱两国罢干戈,约以赛马定江山,每年仲秋之日,选国之极矫健者三逐,负者割土三十里,两国皆善骑,大喜,谓一统有望。然张善国三年皆北,割土九十,境距都不足二十里焉。王患之,召众商议,有异者言国西有栖凤山,生碧珠草,一年内皆为碧色,只有于夏至日见甘霖三尺,方转为蓝色,马食之,精壮无伦,产仔更健。王闻言大喜,因国中有童女名小艳者,自小善求雨,百不失一。王重其才,艳及笄,而选为女官。王有七子,最幼者名释然,年十四,与艳总角相识,情深意笃,王每欲待释然冠后,以艳配之。王急招艳,嘱其于夏至求雨,切切勿忘。
夏至日近,艳母忽病,艳日夜守候,不离于榻,疲极竟睡,醒而误时辰,急起求雨,止得二尺八寸许,王闻之,暴怒,诛艳满门。王命士三千搜山,止得蓝草三株,试以国之骐骥,食之皆雄劲修伟,至仲秋赛之,大胜塞凉,得三十里归。
既归,王急命以牝配之,得驹数十,皆英物,不及三月,以可驮骑者健行如飞。王喜,又恐其术泄于塞凉,命屠三牡,众臣谏之曰不详。王不听,屠马日,风沙大作,遮天蔽日,空中若有马嘶之声。
是夜,王甫寝,忽觉身在草原之上,万马奔腾,见王皆怒目欲逐。王急呼从者,身旁并无一人。俄而见一巨马,形如山岳,黑毛白鬃,眼如星辰,头上一角如犀。见王咬牙切齿,眦目皆裂,斥王曰:“牵拉驮负,耕运背抬,一世为人仆役,命也,食肉寝皮,剪尾摧筋,命也。然兄弟阋墙,裂土之斗,人之争也,于马何涉,为绝后患,杀有功之骑,人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七日后午时,吾将亲碎汝首,汝可归而洗颈待戮!”
王恐极,哀求以免,已晤,天明急招众臣议,众皆不知其可。中有王承相善治青乌之术,言有术友,旅于蓬莱瀛洲仙岛,或可有术解之。王谓之远,承于袖内取一册页,折作纸鸢,置于庭上,三拜之,化为青凤,振翅欲飞,承附凤耳边低语,凤点头飞去,移时归,衔一布袋。承展袋观之,内止一绿枝,上三片大叶如桑,上书几字:“子时,以罡斗数环城植之,可却马神。”
王不解其意:“一叶何得植得满城。”承笑言:“仙家自有发落处。”信手折一叶,放于地上,瞬而成一新枝,再折再生,转眼间地上尽绿。王心方安。
入夜,承选亲兵百又八人集于城墙之下,以绿枝递于每人之手,嘱再三。中有一亲兵名王三,好酒,日饮无算,持绿枝至城下,见酒友李四执一葫卢而来。问何之,答曰沽美酒晚归,三强索之,四不得已,以葫卢授之,三牛饮而尽,醉卧于地。四见三醉,自三手中夺绿枝而碎之,代以一桑枝,转身化为少女,乃小艳之魂灵。移时三醒,恐误时辰,急之墙,插桑枝于其下。
三日后,王晨起,见天色渐暗,有绿云升于正西,莹碧如翠,心畏之,避宫中不出。承则坦然,以言宽之,王心稍和。至午正二刻,云遮天,绿如春韭,空中忽现一巨马头,移时马身毕露,渐行渐近,止于城墙前百丈之处,逡巡作色,以蹄踏地,响鼻不绝。手下报于宫中,承力请王上城头一观。王豫良久,许之。王登城头,见城下仙草作赤红色,如一串佛珠置于城下,异香四溢,入鼻欲醉。马神几次向前,均为异香所扰,不敢前行。遂于墙外徘徊,渐至三置桑枝之所,忽昂首长嘶,声震天地,以蹄刨墙倒,向王而来,侍卫急起护驾,皆为马神所噬,低头衔王首,绝之如断脆瓜,吞而嚼之,碎为几瓣,吐于地,复嘶三声,转头而去,众皆瞠目。
天色渐晴,众巨惊魂甫定,欲葬王,然王尸立地不仆,移之分毫不动,众骇然,谓王有不尽之事。王六子皆恸哭不止,唯释然忍泪拔剑,指天詈曰:“父王屠马,是为国计,不愿臣民为他人阶下尔。何方孳畜,以邪术弑君,有吾三寸气在,必斩汝头。”且哭且诟,喉哑不停。移时,碧云又现,马神归,立于墙头望释然。释然大怒,猱身以进,欲以剑斫其头,然马颈长而不得近。马神哂笑云:“小子何能,敢以秽言侮我,必以小惩。”转身扬尾,遗矢可百余担,释然避之不及,竟被覆于其下。马神摇首摆尾,似有得色,绝尘而去。
众急救释然出,则腥臊不可近,沐之三遍,以香薰之,余臭不绝,众不敢前。释然经此横祸,怒不敢言,立于王尸之侧,痛哭不止,不食不饮。历三日,喑哑无言,目中血出,箕坐尸畔,惟思一死。
恍惚间觉有人近前,勉睁双目,则艳。惊而问:“莫非鬼也?”艳然之,以伪桑之事告之。释然大怒,举剑欲刺,手足酸软,委顿于地。艳按其肩,正色曰:“妾因事母误时,罪在我,以身当之,无悔。然汝父残暴,杀我一家五十二人,吾一灵不灭,假马妖力杀之,是谓果报。今先王已去,我归冥界,君又何能死我二次哉?君诚可发吾坟冢,戮吾尸骸,然与君何益。衔冤相报,何日可绝?唯今之计,为吾国苍生谋一安生之法。马妖为众蹄窍之首,杀之不详。然彼轻慢悖妄,以术侮君,必重责之,迫其献良骥之方,以胜塞凉。妾虽登鬼录,愿为君谋之。”释然闻言,无语良久,始然之。艳曰:“妾斗胆请君愿为家人求一法事,度冤魂往生。” 释然允之,跪地请于王尸,王尸遂仆。
释然归,与诸王子议,欲主政。众王子以其僭越,几拔剑向之。然道:“父王傧天,马神未去,仇不可不血。王兄有法禳其术乎?先王甫去,塞凉必虎视于侧,吾等相争,必为其所趁,吾暂持国,是为国计,立王之时,可缓议之。”话一出,众皆默然。释然主政,称少王。令天下缟素,做道场三月,以祭王灵。释然专为艳建家祠,亲往祭之。三月后,艳夜至,以术告。少王难之:“恐其衔冤更甚。”艳道:“非此不得解矣。”少王思良久,允之。艳又言道:“不可伤其性命,只索其方。” 少王诺。
三月后,少王令国除素服。择一晴日,聚国中马之最雄健者数百,系于城外,暴于烈日之下,禁其饮饲,三日,倒毙近半,余者奄奄。至四日午时,碧云又现,大雨如注。马神至,径向众马而来。众马得雨,精神百倍,偎于马神侧。马神低首舐众马,极哀怜状。良久始起,欲奔城。先是,少王用艳计,以仙草环埋于众马之畔。见马神至,阴令五百军士掘土露之,色如赤珠,芬芳四溢,马神惧,欲乘云飞去,其云为香氛所制,难承其重,遂落于地,嘶鸣不止。少王大喜,立于仙草圈外,问道:“业畜,料得有今日乎?”马神昂首奋蹄,鼻息咻咻,慑人心魄。言道:“悔不杀汝,留汝为患。”少王怒,令军士移仙草至马神侧三步处,香益浓,引无数虻虫蚊蚋集于马神及众马身,三日,众马皆毙,马神亦困顿欲死。哀鸣求免。少王乘机索良马方,马神踌躇良久,以口拔其尾鬃一束,长百丈,径如百年巨木,置鬃于地,言道:“以此物置于新驹厩内,精壮无匹。”王令众军士以土覆仙草,得一缺口,少倾碧云集,负马神而去。
王归,以鬃试之,果得良骥,后五年皆胜塞凉,迫塞凉订城下之盟,两国复合为一。因马神术得神骑无算,国遂强。
瞎讲师曰:系国运于兽戏,为谋地屠神骏,忤畜类造杀身,此非人形而兽性焉?杜少陵诗云:“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放眼环宇,裂土之斗至伏尸百万,殃及鳞羽众生。彼执牛耳者,坐于朝堂之时,可曾思万物有灵,除暴虐者,不拘于一猛士焉?